读中文系的时候,老师采用过一个说法,说是接触一个优秀的作品时,第一遍要大哭,第二遍欷(虚欠),第三遍不哭,用以说明一个好的文学批评者在他的批评对象跟前,既要动情又要有定力。像很多巧妙的说法一样,它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,但细推究起来,又并非没有问题。
我有位朋友,看肥皂剧时也每每一掬同情泪,有一次我取笑她道:“现在我终于发现了那些电视剧打动你的奥秘,你是连主人公的脚指头不小心在门槛上碰一下也会悲痛起来的人。”这样过分投入的菩萨心肠当然不能使她成为一个有水准的批评者,幸好她看电视剧八成是为了宣泄。还有很多这样的人,第一遍让他大哭起来的东西,第二遍看了还是大哭,第三遍仍然大哭。但是,这个泪人儿至少比拿起书来昏昏欲睡、进到书里如嚼鸡肋的人可爱,后面那种人自己当不成批评家不说,他连批评家从旁边递给他的手帕子也用不着。
一个头一遍让我们涕泗横流的东西,又如何会让我们在第二、第三遍的时候禁受得住呢?按那说法的意思,是到第二遍欷虚欠之际闪出一只冷眼,渐渐觑准机关所在,到第三遍遂恍然大悟,原来终是纸上的东西,子虚乌有,假雨村言,再不肯轻付荒唐泪。一句话,第三遍时应该不问感情,只论技巧。我在看陀思妥也夫斯基的一些东西不下三遍后,仍然不能不至于泪下而太息,这让我疑惑于那种止泪功夫,对一些超出了技巧运作、而纯然是心血凝成的旷世之作究竟是否有效。
我想,那个说法最重要的一个欠缺,是它忽略了批评者自我心灵的艰难生长过程。这不是什么遍数问题,不是习染得久就能解决的问题,不是有限的年头里就可以完成的事情。心灵的生长是终其一生、毫不中断的过程,是历尽曲折、挣扎的上升过程。即使我们在自己一生的早期就宣布服膺于真善美,我们并不能保证不会陷于虚假与伪善的蒙蔽;今天我们为之而哭的东西为我们带来了什么?我们对之无动于衷的东西里没有深深隐藏着什么,为我们所无力洞察?因而,似乎还不是做最终结论的时候。具体的批评行为不应该满足于达到封闭性的技术性的终结,它应该与人心的成长相互敞开,文学批评究极应是心灵所实践的批评。
只能期待心灵不断增长的力量针砭虚假与伪善,把我们自身,以及把批评工作领向更高的真、更纯的善与美。会有些作品陪我们一生,也会不断地有作品落在我们身后,归入尘封。要看我们的心灵最终所企及的高度,如果最终仍有相当数量的东西让我们情难自抑,那要么证明我们心灵的低矮,要么证明文学世界里我们拜赐得太丰厚了。那最终仍让我们不禁泪下的,正是我们心灵的最后标高,是我们的阅读和历险所无法逾越的,像天上的山峰对于行走在平原上的人。
因而我设想,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批评家,就是坐在自己的墓旁、最后一次阅读那不多几本让自己一生无数次痛哭不已的书的那个人,这世上绝大多数文字品已经为他所超越。与他相比,那些不会哭、不想哭、不敢哭的人,是哪种意义上的批评家呢?